1
鲁南是窄脸,眼角垂着,浓浓的眉毛有点儿耷拉,配上微微凸起的嘴巴,不笑的时候,有股十五六岁的少年要去打群架似的狠劲儿,抬抬眼,还能将对方排兵布阵都尽收眼底的那种。
可他门牙宽,加上长着一对招风耳,所以一笑起来,又是春风化雨的憨样,像会允许学生自由活动大半节课的体育老师。
此刻,他处在这两种状态之外。出租车后座上,鲁南穿着法官制服,眉骨的伤口在流血,他眼前一片黑。“喂?人呢?怎么不说话了?”后座上的手机屏幕裂了,可通话没断,傅东宏的声音粗犷,像被砂纸磨过。驾驶席中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,满脸是血,已经陷入昏迷。
右后侧的车门变形,打不开。左车门有童锁,一样打不开。鲁南从后座爬到副驾驶席,总算是从车里出来了。他绕到驾驶席一侧,拉开车门,解安全带,探司机的脉搏。他把司机从车里拖到路旁,拍拍司机的脸,司机呻吟着醒了。鲁南这时才看清事故的全貌。一辆出租车、两辆轿车、一辆越野车——四辆车横七竖八地停着,满地狼藉。
简单审视和评估了周围及自己的状况后,鲁南觉得还好——跟上次遭遇的惨重事故相比。那是十几年前在云南了,天没这么亮,路没这么平,通讯联系也没这么方便,他最后还不得不扣动扳机。
今天他只是刚从高铁下来,跟上司讨论着按照高德导航该走哪个出口,然后“轰隆”——这就是个倒霉的巧合。随着年纪增长,会遇到越来越多动静很大的事情,并不存在什么因果,只是巧合。而老到一定年龄之后,左脚绊右脚一下的巧合,也会动静很大的。
所以说还好,这次应该不需要杀人,鲁南宽慰自己,这就还好。
离鲁南最近的是辆轿车,他把车里的女司机搀出来,又去拉另一辆轿车的门。这辆车的男司机受伤要严重得多,浑身是血,一条腿以敬礼似的姿态立着,被别得朝外弯曲。他没系安全带。
鲁南把他从车里拉出来,又跑回出租车旁,伸手穿过破碎的后车窗,从后座上拿了手机,傅东宏还在时不时“喂”上一声。鲁南挂断自己领导的电话,拨打一二二,听到语音提示后,摁下“一”。
“南津环城公路东向西方向,滨海出口附近,四车事故,有很多人受伤,麻烦帮忙叫一下救护车……还有消防车。”眉骨处伤口的血流进眼睛,鲁南费力地眨着眼,语气像在麦当劳点餐。
他和救护车调度说话的时候,男司机醒了。
他用一只手撑着地,微微直起身来,眨巴着眼睛,像是有些困惑似的,看着自己被皮带勒成两截的肚子和受伤的腿。他仰起头,神色迷离,问鲁南:“早餐要吃什么呢?”
说完,他脑袋一垂,昏厥了。
救越野车上的一家三口时,安全座椅上的小孩哭个不停。车门附近在冒着烟,鲁南从驾驶席座位下面找出灭火器,喷了干粉。手机响了,庭长傅东宏在咆哮:“你小子怎么突然不说话了?还把我电话给挂了!”
鲁南掏出纸巾摁在眉骨上的伤口处,环视周遭:“不好意思领导,信号不太好。”
傅东宏似乎没听出异样:“你快点儿,吴队他们还在这儿等着呢。”
挂上电话,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到了,鲁南走到出租车后面,踹开后备厢,拿了提包,往公路的出口走去。路上他接到交警的电话,答应晚些时候去做笔录。
在鲁南坐上另一辆出租车,继续奔赴南津刑侦总队的时候,傅东宏在刑侦总队的会议室里,面对两个抱着胳膊、互相瞪视的女人。
“他在路上,很快就到。”傅东宏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的。他盼着鲁南赶紧来,打破这个尴尬的微妙局面。
“这么大个事,我拜托你,你就支给个小审判员?”战火烧了过来。
说话的叫吴涵,南津刑侦总队副队长,短头发,声音嘶哑。队里很多人私下叫她海象,这个外号并不来自她高大的身材,而是由于她出外勤的时候,在抓捕过程中用犬齿咬过想翻墙逃跑的犯罪嫌疑人的脚踝。
此刻,她正挑着眉毛望向傅东宏。
傅东宏笃定地解释道:“鲁南不是一般的审判员,等你见着他你就明白了。”
吴涵没打算停火:“死刑复核又没有审限,复核多久都是你们说了算,为什么非今天叫他过来处理?”
傅东宏还没回答,靠在桌边站着的长发女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,带点儿南方口音:“我倒是觉得应该趁热打铁,时间拖得越久,证据灭失的可能性越大。”傅东宏怀疑,如果现在吴涵说硬币是圆的,这个女人也会用同样的语气告诉吴涵:“不对,在印度和东加勒比地区,有些硬币是方的。”
这是江州市刑侦总队的政委乔绍言。她的肩膀只有吴涵一半宽,如果按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来看,比起刑警,她更像护士或者幼儿园老师。
傅东宏继续打圆场:“该灭失的证据倒是早灭失了,毕竟案子过去九年了。可是,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,总拖着一起复核案件不给出结果……”
傅东宏朝会议室的窗户一指,楼下,马路对面,家属们把横幅挂在两棵树的中间,正蹲在地上吃快餐。“严惩凶手,执行死刑”八个大字,隔着老远也很扎眼。
“九年前的案子,汇集三个地区的司法人员,还不特殊?”吴涵说着,望向乔绍言,“江州总队的政委同志都特意跑来南津了。”
乔绍言笑了:“我这不是公务派遣,只是出于个人对这起案件的关注——”
话没说完,吴涵不客气地打断她:“我也是出于对兄弟单位和咱们这个行业的尊重,才没把你请出会议室。”
一时间,三个人都没再说话。两个女人继续瞪着对方,傅东宏冲天花板上的顶灯直翻白眼。
* * *
南津刑侦总队的门口很热闹,远远就能看见七八个人扭打在一起,白底黑字的横幅被扔在地上,还多了几个脚印。这群人就是傅东宏在楼上看见的受害人家属,最外围是穿的确良衬衫和布鞋的老头儿老太太,往里是三四个愤怒的中年男女。一个短发女人脸涨得通红,哭个不停,旁边的中年男人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。被围在最中间的男人三十多岁,个头不高,眼镜斜挂在鼻梁上面,正被那几个人推来搡去,不管是长相还是处境,都透着一股可怜兮兮的劲头。
“替那种人说话,你还是人吗?为了赚钱连良心都不要了……”
很显然,中间那个是被告律师。他的衣领被扯破了,一只脚只穿着袜子,鞋被那个老太太踩在脚下。
在做法官的十年间,这样的事情鲁南每个月都能在法院门口碰上个一两次。跟每次一样,他上前一步,隔在了被告人律师和被害人家属中间:“有话好好说,别动手。”
不知道是法院徽章和制服的功效,还是制服上的血迹跟眉骨的伤口,那几个人看到鲁南,都愣了,中年男人挥舞在空中的手也放了下来。
总队门口站岗的武警走过来:“你们拉横幅没关系,不要干扰到其他人!”那几个人看看武警,又看鲁南,总算去捡了横幅,坐回马路牙子。
“您是来会见的律师?”武警扶住律师的胳膊。
“是的是的。”
“受伤了吗?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回答武警问话的律师,就像个被老师询问情况的高中生,每次都是忙不迭地回应,态度还格外殷切。鲁南说不清楚,但总感觉这人跟什么小动物似的。
“那您走吧。如果还是担心,我们一会儿可以叫同志送你上车。”
“谢谢,谢谢,不用。”那律师说着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,但没走出去太远,又回头站定,听鲁南和武警说话。
武警先是盯着鲁南的法官装束,又打量他身上的血迹,有些犹疑:“您是……”
鲁南掏出证件给他看:“最高院刑五庭,你们吴队长和我们庭长叫我过来的。”
武警点头:“您随我来。”
会议室门口,傅东宏一见到鲁南眼睛就亮了。鲁南顿感不妙,他来南津,本来是想找傅东宏汇报另一桩死刑复核案的进展而已,是当天往返的普通公务出差,但如今,看到傅东宏的表情,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在等他。
“南津刑侦总队的吴队长。江州刑侦总队的乔政委。”傅东宏给鲁南介绍的时候,一直看着他衬衫上的血迹微微皱眉,透着点儿关心,就好像不存在什么别的情况。
鲁南解释说那是中午吃麻辣烫不小心溅上的红油,语气诚恳,也好像一点儿都没注意到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案卷。
吴涵斜眼瞟着鲁南,结束了寒暄:“那你这左眉骨上的伤口,肯定是被麻辣烫的签子扎破的呗。”
鲁南笑了:“出租车的防护栏太硬。”
“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?”吴涵盯着他。
鲁南想了想:“我没印象了。”
这是实话,不是客套。吴涵身高一米七多,声如洪钟,握手也那么有劲,如果见过,鲁南不会没有印象。
可吴涵一直盯着他看,鲁南猜测,她十有八九是把自己和什么人弄混了——大型掠食动物很少需要跟猎物打两次照面,也就不需要太好的记忆力。
傅东宏把桌上的案卷推过去,鲁南不祥的预感成真了。
他翻开案卷,看了没两页,脱口而出:“九年前的案子?”
“虽然过去了九年,而且牵扯到江州和南津两个地方,但也说不上有多复杂。你看看卷吧,不懂的地方,这两位同志都能向你解释。”
不复杂的话,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。这个问题,鲁南已经懒得问了。
会议室的门开了,一名刑警走进来,快步跑到吴涵身旁耳语了几句。吴涵看着另外三个人,深呼吸了几下,还冲他们点了点头,甚至挤出一丝微笑。随后,她就飞速站起身,和那名刑警急匆匆往外走去。鲁南看到她出门的时候,差点儿撞翻了椅子。
2
九年前,江州市邗江区接到一起失踪报案,失踪人叫刘凤君,没有案底,社会关系简单,家庭稳定,有个两岁的女儿。五月九日下午离开单位之后,刘凤君就失联了。报案人是他的妻子。
根据她提供的信息,刘凤君失踪当天,携带了人民币十万元现金,打算下班去吾悦广场换汇的集散地,私下换成美元。
据吾悦广场的报亭老板说,在当天下午五点多,的确见到刘凤君随一男一女离开广场。
案卷里,刘凤君的照片是张景点游客照,微胖的男人笑眯眯的,抱着个小小的婴儿,身后是苍翠的群山和石阶。再往后翻,就是吾悦广场的照片。四层楼的商业区,门口有些小摊贩,停车场的出入口旁边,是那个不大的报刊亭。
随时间流逝,陆续被发现的遗骸证实了刘凤君已遇害。案发后一周,邗江西区排水道清污时浮现出第一部分尸块。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内,警方又在三个地方发现了尸块,分别是邗江的一处公园、一处早点铺的垃圾桶,以及江都高速公路旁的垃圾处理站。
警方用家属提供的DNA参照比对,确认刘凤君已经遇害,并遭到肢解。初步推断,这应当是一起财产动机的故意杀人案,嫌疑人——报亭老板看到的那一男一女,可能是以换汇的名义,将刘凤君带离吾悦广场并实施了谋杀。
案卷照片里,四五名刑警和法医蹲在一座石桥下的排水管道旁,之后几页也是不同现场发现尸块的照片。看到这些照片,鲁南往后靠了靠。谋财,杀人分尸,这种案子最高院每年都能碰到几起,跟傅东宏说的一样,没什么复杂的。
“为什么拿了钱还把人给杀了?”鲁南记得刚做法官的时候,问过类似的问题。
“他给钱不痛快,也怕他出去找警察。”嫌疑人解释得还挺有耐心,语气里流露出语重心长的感叹。
那分尸的原因不用问,无非也是怕被发现,或搬起来麻烦,和不吃饭会饿一样,顺理成章。
鲁南从案卷里抽出一张物证照片,是一把沾满血迹的猎刀,刀柄处没有护手。杀人和分尸,用的都是它。
在确认刘凤君遇害前,先被发现的是这把凶器。五月十一日,也就是刘凤君的妻子报案两天以后,两伙年轻人在邗江金辉夜总会里一言不合就从包房打到室外。其中一名男青年打红了眼,从路旁的垃圾桶里捡了把刀,捅了对方一个人。治安和巡查把两边人都抓了,而他捡到的刀,就是用来杀刘凤君的这把。刀上提取到五个人的DNA,除了挨了一刀的那个,捅人的也划伤了自己的手。除这两个人之外,就是刘凤君的DNA,还有两名凶手的DNA。
“没有护手的刀,就是容易伤到自己。”鲁南想。又是巧合。如果不是这起斗殴,这把凶器说不定都不会被发现。
可是,在这之后,巧合就没那么好用了。那两名凶手都没有前科,所以也没有DNA存档。吾悦广场人员构成复杂,流动性大,这案子一沉就是九年。
直到今年年初,南津市经侦因为本地进出口贸易公司涉嫌行贿,对董事长田洋采取了强制措施。羁押后,按常规流程将田洋的指纹和DNA信息采样入库,这才发现,他就是九年前在江州杀害刘凤君并肢解抛尸的凶手之一。
案卷照片里,田洋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,留着寸头,眼角耷拉,穿着红色号坎儿,面无表情。有DNA证据,他也就无从抵赖,很快被判了死刑,然而跟他一起作案的那个女人,到现在都未归案。据田洋交代,那个女人叫李梦琪,是他当时的女友,然而在分手后,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联系了。
八年前,李梦琪和田洋分手,结婚成家,一年之后,她就失踪了。田洋则坚持说,他们带着刘凤君回住处,本来只想劫财,是李梦琪临时起意,持刀杀人,而他只是协助李梦琪分尸和抛尸。
当然,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。有刀上的DNA为证,他俩不用分什么主犯从犯,田洋的故意杀人是板上钉钉。可李梦琪毕竟失踪了,孤证总会让办案人员心里悬着点儿什么。
鲁南把案卷翻到李梦琪那一页的时候,吴涵回来了。她看了眼案卷,从后面一拍鲁南的肩膀:“要说田洋一个大男人没有动手,只协助了分尸抛尸,那我是一点儿不信。但是,如果有李梦琪的口供来印证,自然更为万全。”
鲁南笑笑,很多狗急跳墙的落网凶手都会供出一个“李梦琪”。在他们的故事里,自己要么是从犯,要么是被胁迫的,或者干脆就是在边上站着看的,这些活不见人、死不见尸的“李梦琪”们才是罪大恶极的主犯。
可是,第一,吾悦广场的目击证人证实,刘凤君的确是随一男一女离开的。
第二,案卷里提到,审讯田洋的时候,他准确地说出了李梦琪的各种身份信息。
第三,李梦琪虽然失踪了,但江州刑侦总队前后进行过三次照片指认,田洋每次都准确无误地从几十张照片中明确指认出李梦琪。
第四,李梦琪结婚前,曾混迹于多处娱乐场所。江州公安也是够拼的,居然找到了两名那一时期和她相识的歌厅小姐。虽然时隔太久,她们无法明确地指认田洋,却透露出李梦琪当时租住的地方就是田洋杀人分尸的那个筒子楼。所以,李梦琪的确存在,也的确参与了谋杀,是同案案犯。
傅东宏朝鲁南摊手:“我都告诉你了,不太复杂。”
对,不复杂,为了一个凶手的死刑复核,去寻找另一名失踪八年的凶手而已。
3
刑侦总队楼下,鲁南一边往外走,一边问傅东宏:“您和这个吴队,怎么认识的?”
“我们是发小,小时候在审计局大院筒子楼里是邻居,她的第一任老公是我大学同学,现在的老公是我法官进修学院的同期。”
鲁南点头:“哦,您都是保媒拉线儿的。”
傅东宏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甭瞎打听。总之,这案子在张弢手里复核了好几个月,该提讯的提讯了,该核实的也核实了,走访基本完成了。吴涵特意把我叫来南津,就是一再提醒我,要慎重慎重再慎重,别急着让这个田洋去死。”
鲁南问:“那……犯罪现场还在吗?”
“早就推平盖写字楼了。”
“这不是张弢的案子吗……对呀,案卷在我手上,张弢呢?”
傅东宏走出院门口,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:“张弢和焦志都去江州调查核实李梦琪的相关情况了。南津这边就交给你了。”
说着,傅东宏凑近鲁南:“你在津港那案子要组合议庭,算上方媛,你还得从他俩当中拉一个人吧。”
傅东宏往出租车里坐。鲁南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推托。
“可领导,我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……”鲁南几乎要掏出晚上九点多的高铁票给傅东宏看。
傅东宏在车里一拍大腿:“那你更得抓紧啊!我也想早点儿回北京呢!”
他关上车门,又摇下车窗对鲁南说:“你这是遇上车祸了吧?受伤了吗?我是说除了你脸上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
“那就去换件衣服。”
傅东宏乘出租车走了,留下鲁南在原地发愣,以至于他压根儿没注意到那个律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。之后想来,他应该是一直在旁边守着,等傅东宏一走,就凑到鲁南身边打招呼:“您好。”
鲁南抬头:“哦,你是刚才那位……”
律师又上前两步:“刚才帮我解围,还没来得及谢谢您。我姓冉,冉森,是田洋的律师。”
冉森眨巴着眼睛看鲁南,鲁南终于想起来了,是绵羊。
刚才看他被人围攻,鲁南就有种隐隐的感觉,如今他想清楚了。这种软塌塌的气质,说话的时候总有点儿不安的样子,都像没有攻击性的绵羊。由这样的律师辩护,怎么看田洋都没有脱罪的机会。
鲁南一摆手:“不客气,幸会。”
鲁南转身返回刑侦总队,冉森追上去,依然是学生式的无辜与殷切:“我知道您是最高院的,是不是跟我当事人的死刑复核有关?我不是想替当事人喊冤,但刘凤君确实不是他亲手杀的……”
鲁南边走边摆手:“这案子不是我承办,而且你是律师,应该知道规矩。”
冉森还是跟在后面:“我知道这案子是由张法官承办的,那我向您反映情况,也不违反法律规定啊。而且在这起案件的调查上,我认为本市的公安人为架设了很多障碍……”
鲁南懒得听他说了,再像绵羊的律师,也是律师。
几乎每个刑事辩护律师都会觉得自己的案子有公安人为架设障碍,而他的当事人最无辜最清白:“那你去找督察或者纪委。”
“李梦琪一天没有归案,就不能确认是田洋实施的谋杀。如果是执行死刑之后再抓住李梦琪,就只能听她的一面之词了,这对田洋很不公平。”
“这话你刚才怎么不对被害人家属说?”鲁南几乎要笑了。不公平?除非李梦琪忽然从天而降,告诉警方自己从头到尾都拿刀逼着田洋,否则根本谈不上什么不公平。想到这个,鲁南走得更快了一些。
眼看已经走进刑侦总队的大门,门口的武警上前拦下跟随的冉森。
冉森急了,忽然喊道:“吴涵知道李梦琪的下落!”
鲁南停下脚步,抬起头,发现院内办公楼的会议室窗后,吴涵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。
聊着案情,忽然进来汇报的刑警,吴涵变化的脸色……
鲁南低头想了想,回身走向冉森。
4
鲁南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,冉森走过来,把一瓶矿泉水递给鲁南。鲁南愣了一下。
冉森笑道:“一块多钱,算不上行贿受贿。”
鲁南也笑笑,接过矿泉水。
紧接着,冉森又递给他一包创可贴:“加上这个也不够。”
确实不够。鲁南道谢,接过创可贴,一边抽出一贴敷在左侧眉骨的伤口上,一边问道:“你说吴队知道李梦琪的下落,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有个猜测,田洋和李梦琪其实一直没有分开。李梦琪攀上小大款之后,还是追随田洋来了南津。”
“田洋在南津也结婚成家了,如果李梦琪都追着他跑来南津了,为什么这俩人没在一块儿?”
“因为李梦琪在南津见不得光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案卷您大概也看过了,当初在江州,他们住在简易楼的出租屋,杀了人,还抢走十万块钱。如果田洋分走一半——好吧,就算这十万都在他手上——来了南津之后,成立斯塔瑞进出口贸易公司,短短几年成为南津排名前十的纳税大户。这种程度的摇身一变,您觉得……能单靠进出口生鲜吗?”此时的冉森语气笃定,不再是之前畏缩的样子。
“话别说一半,也别卖关子,你到底知道些什么?”
“从公司成立第二年,我就应聘成为那里的法务,老实说,斯塔瑞的发展速度让我很震惊。财务记录我不方便看,但我一直怀疑,除了正常的进出口贸易外,公司在暗地里协助境外走私。”
鲁南想了想:“那好,就算田洋这个公司的确给走私团伙洗钱,这和李梦琪有什么关系?”
冉森抬起头:“南津最大的走私团伙基本控制了东疆和北坞,这是南津最大的两个口岸。据说,这个团伙的头儿是个女的。那个李梦琪,不是结婚一年就失踪了吗?这和田洋来南津成立公司的时间,基本上是一致的。”
“这就是你怀疑的理由?李梦琪是女的没错,但总不能是个女的就是李梦琪吧。”鲁南笑着说。
“走私也好,洗钱也罢,总不可能比故意杀人更严重。田洋宁死也要保护的女人,您觉得最有可能是谁?他宁可接受死刑的判决结果……您可曾在案卷笔录中,见过他提起这个走私团伙一个字?”
冉森的语速越来越快,鲁南上次听到人这样说话,还是初中时代听两个学霸争论一道有八个角的算面积的几何奥数题。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,都在自己设定的情境里完全走不出来,而如今的冉森也是一样。不过,鲁南不会告诉他的是,这番逻辑,似有道理。
鲁南岔开话题:“等等,你刚才把我从门里拽出来的那句话,好像是说吴队知道李梦琪的下落。可听你现在告诉我的,这两个人谈不上有什么直接关联吧?”
“我好几次把这一点反映给南津刑侦总队,甚至当面和吴队长强调过,但是总队完全不理会,而吴队长给我的回复是——与本案无关。”
鲁南低着头,替冉森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:“你是觉得,吴队之所以对这条线索选择性失明,是担心李梦琪落网,所以……你这是在向我暗示,南津刑侦总队的副队长,就是本地最大走私团伙的保护伞。”
明明这就是他想告诉鲁南的,可话撂到眼前,冉森反倒像被吓了一跳。他半张着嘴巴,纠结了好一会儿,鼓起勇气往下说:“吴队到底是什么人,我不好断言,但您想想,李梦琪落网,如果只是因为走私,不涉枪、不涉毒,总不会是死罪吧?可如果牵扯进刘凤君这个案子,有死刑罪名缠身,那我想,她应该不会顾忌再把谁招出来。”
鲁南想着吴涵的样子,掸了掸裤子,站起身:“你的这些逻辑不能说狗屁不通,但还是太牵强了,没有证据,全靠猜测。这事我可以打听一下,你别抱太大希望。而且我都告诉你了,我不是这案子的承办人。”
冉森掏出名片,递给鲁南:“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。不管您是不是这个案件的承办人,但我知道,至少,您不是本地人。”
鲁南把名片揣在身上,看着冉森。这话又是什么意思?说得好像整个城市都是走私的保护伞,只能靠外地人来打破局面一般。
冉森见鲁南要走,也站了起来:“我还没问怎么称呼您呢……”
“我姓鲁,鲁班的鲁。”说着,鲁南用手里的矿泉水瓶指了指贴在眉骨上的创可贴,“谢谢你。”
鲁南穿过马路,走进刑侦总队的大院。如果没记错,吴涵的办公室就在会议室的隔壁。他不完全相信冉森的推断,可吴涵为什么不愿调查走私案的线索?
简直就像是知道他的所想,院门边,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你去找她对峙,也不会有什么结果。”
鲁南扭头,见乔绍言正站在院门边,看来,刚才他和冉森的对话,还有第三个人听到。
鲁南停了下来,没说话。
乔绍言上前两步:“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?”
鲁南想了想:“乔队,和我正在复核的案子相比,这案子就算还好。”
乔绍言却不让他绕开话题:“不,我是说,刚才会议室的那个局面。”
“也没什么吧。吴队找到我们领导,希望能暂缓死刑复核,以便落定田洋同案的死活。领导指派我协助调查——”
乔绍言打断他:“我说的就是,有必要非走到这一步吗?”
鲁南一愣。就像绵羊一样的冉森,乔绍言也有另一面。
“田洋这个案子,在很多环节上都有操作余地。公安这边可以延长侦查时限,检察院可以退卷要求补侦,南津高院在判决上也可以斟酌,判个死缓,再限制减刑,估计田洋这辈子都出不来。我是说,整个案件一路速审速判,到最后把压力转嫁给你们做死刑复核的,不奇怪吗?好像就是走个复核流程,但其实……根本不想找出那个李梦琪。”
“可找到我们的就是吴队本人,是她希望我们在复核上慎重,想有时间揪出那个下落不明的李梦琪。再说了,这案子是南津总队和江州总队协力侦办的,怎么,您是觉得南津公安这边案子办得有问题?”
乔绍言摇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很显然,她就是这个意思。但鲁南不想卷进这种纠纷:“李梦琪不是江州人吗?恕我直言,您作为江州刑侦总队的政委,有时间与其来这里督战,不如在江州加大寻访力度更有效吧。”
这话似乎戳到了乔绍言的痛点,她垂着头,不再说话。
鲁南正要走,乔绍言叫住他:“南津的走私团伙头目叫陈曼,也许是个假名。”
鲁南笑了:“您也听了田洋律师的那套说辞?”
乔绍言摇头:“某种层面上,他知道的信息没我多。”
“所以您是自行推测,却得出了和那个律师类似的结论……怎么,公安部联网信息的查询有什么更详细的内容吗?”
“没有,查不到这个人的身份信息。我们只知道她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性,身高一米六七左右,体形偏瘦。”
鲁南点头:“倒是和李梦琪的外形很接近。当然,按这个标准,在南津和李梦琪接近的女性至少得有个十万八万。”
“据见过她本人的知情者透露,这个陈曼的脸上有明显的整容痕迹,而且不止一处。”
听乔绍言这个说法加上语气,她简直就是笃定陈曼就是李梦琪。
“你是公安,这些信息对你可能有用,对我意义不大。”鲁南说。
“我是个在南津不便执法的公安。”
鲁南哭笑不得:“我是个在哪儿都没有执法权的审判员。”
“但吴队可是拜托的你们庭长。”
俩人都想证明对方是那个该去找陈曼的人。就在这时,吴涵急匆匆地从办公楼里出来,上了一辆警车,出了总队大院。
鲁南望着吴涵的车。
乔绍言望着鲁南:“卷里有我的电话。”
说完,乔绍言走出了刑侦总队。
鲁南站在原地,想了想,也走出了总队的院门。刚一出门,他就看到冉森站在一辆丰田轿车旁,正从后备厢里拿东西。
鲁南走过去,不等冉森开口,就问道:“东疆和北坞你都熟吗?”
既然怀疑陈曼就是李梦琪,吴涵又没让刑警去跟进,鲁南打算自己来。
5
冉森开着车,问坐在副驾席的鲁南:“是去东疆还是北坞?”
鲁南抬手示意稍等,拨通电话:“如果你想搞走私,会怎么着手?”
电话那头是乔绍廷。他愣了好一会儿:“呃……我不想。”
“我是说如果。”
“走私什么东西?”
“赃物,保护动物,医疗产品,人体器官,步枪导弹,豆包或者鲱鱼罐头……我不知道,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那我要采取什么运输方式走私?”
“海运。”
“那我得先找个合适的码头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杂货码头不方便走大件儿,专用码头监管非常严,我好歹得找个通用码头,譬如像西平港那样的。”
鲁南捂住话筒,扭头问冉森:“斯塔瑞的业务主要在哪个码头?”
“两个码头都有。”
“这两个码头是什么类型的?”
“东疆是通用码头,北坞是内贸专用码头。”
“去东疆港。”
冉森点头。
鲁南继续对着手机说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想办法逃避海关监察呗。”
“怎么逃避?”
电话那边,乔绍廷有些哭笑不得:“拜托,我真没干过这个,你问我算问错人了……鲁法官,你说的这些,是和朱宏的下落有关吗?”
那才是乔绍廷和鲁南共同关心的案子,鲁南低头翻着手里的卷宗,而眼下这个不是:“我现在不在津港,这事跟你们那个案子无关。”
乔绍廷笑了:“好吧。不是我不想帮你,但我真没混过你说的这个江湖。”
“多谢。”
正要挂电话的时候,鲁南突然翻到案卷中情况说明的一页,上面写了乔绍言的电话。
鲁南愣了一下:“等等,乔律,我记得你是叫乔绍廷没错吧?”
“没错,怎么了?”
“你在家里行几?”
乔绍廷那边沉默了片刻,警觉地反问道:“问这个干吗?”
鲁南没再追问:“没什么,多嘴了。再联系。”
他把电话挂断。余光瞥到冉森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期待——很明显,通过鲁南打电话的内容,他已经知道要通过走私这条线找李梦琪了。
“鲁法官,太好了,之前我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整个南津就没人去找那个……”冉森话还没说完,鲁南就让他靠边停车,去优衣库买了件换穿的便装。至于“咱们去东疆港要干什么?”“下一步您尽管吩咐”这些碎碎念,鲁南一律都不回应。
回到车上,鲁南的第二个电话,打给津港市向阳刑侦支队的萧闯。
“你接触过走私案没有?懂不懂走私?”和上通电话一样,鲁南开门见山。
“啊?你不是刚跟我说没有下海的打算吗?”萧闯的语气痛心疾首,似乎还憋了股坏笑。
鲁南耐着性子解释:“我现在在南津这边,有个急茬儿。我就问你,如果有走私团伙借一座通用码头走货,我怎么才能找上这伙儿人?”
萧闯乐了:“这事好办。你去找这个码头最大的物流商,告诉他:‘兄弟,我有批上亿的货要进口,又不想交税,麻烦你指点一下这猪头该往哪个庙里送。’”
鲁南把优衣库的购物袋扔在车座上,边脱下身上的法官制服和沾了血的衬衫塞进袋里,边换上新买的衣服,同时看了眼表:“我现在只有四个来小时了,没心思跟你开玩笑,说正经的。”
“查走私?这事不归你管啊。”
“‘归不归我管’这事,也不归你管。”
“瞧你,哪儿来这么大火气。这么说吧,既然是团伙走私,该打通的关节他们都打通了,该伪装的地方你也绝对看不出破绽来,别指望找对了码头就能发现线索。”
“那物流部分呢?”
“物流公司就管搬东西,并不负责货物检验。拜托,就算是杀人犯,也是通过正规平台叫外卖的。”鲁南换好衣服上了车,示意冉森继续开车:“那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办?”
那边,萧闯总算问了个在状况内的问题:“你说的这个走私团伙,成规模吗?”
“规模不小。”
“那我会从仓储下手。”
停顿片刻,萧闯继续说道:“成规模的团伙走私,仨瓜俩枣的生意是不做的,可大宗货物必须有地儿暂存。港口或者靠近港口的仓库,都不会是好选择,遭遇临检的风险太大,直接送到下家门口又不现实,所以港口和内陆之间的中转仓库就是首选。”
萧闯说到一半,鲁南就按了免提键,让冉森也听到萧闯的结论。冉森靠边停车,从后座拿出笔记本电脑,打开地图,开始标记码头及码头附近仓库的位置,随后扩大地图范围,把码头与内陆之间的中转仓库一一记录下来。
“你可以留意一下港口各批次货物的物流走向,哪些是在口岸不做停留,直接运往中转仓库的。当然这其中肯定有正规合法的进口贸易,但至少可以缩小筛查范围……
“至于剩下的,只能靠定点摸排了。这类已经形成产业的走私活动,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行动,团伙成员也大多衣冠楚楚,谈笑自如。你只能多从细节寻找纰漏——提货时的检验方式,物流交接是否使用现金,有没有‘套号’的集装箱,或者发货老板的奔驰车是不是做了VIP风格的改装。忽略最后一条,这是我瞎编的……
“但总之,你能找到线索也好,找不到也罢,搞走私的团伙‘可盐可甜’,既有见着缉私就尿裤子的,也有敢杀人碎尸的。我建议你遇见什么风吹草动,就赶紧通知当地公安。”
萧闯的最后一句叮嘱,临近鲁南挂电话的当口,所以,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。
按照萧闯说的,鲁南和冉森该找的,就是到了东疆港又运到中转仓库的货物。跟着这些货物就有可能找到走私集团。找到走私集团就可能找到陈曼。而找到陈曼,说不定就能找到李梦琪了——这样盘算完一大通,鲁南有些恍惚,觉得每个步骤的成功概率都堪称渺茫,可是,当下又没有更好的选择。
唯一让鲁南欣慰的就是南津市足够小,也不怎么堵车,没开多久,他跟冉森已经到了东疆港,还逛了一大圈。冉森向运输工人打听了好几艘船的货物物流终点,鲁南则大概记下了一些集装箱的编号。
同样的时间,如果是在北京,鲁南很可能还堵在二环主路。
之后,他俩分头行动,去了不同的中转仓库。
出发之前,冉森问鲁南:“您觉得……咱们这样,从货运仓库开始……能找着陈曼?”
“没准儿吧。”鲁南给了个佛系的回答——总得相信巧合。
冉森那边尾随着一辆货运车抵达了一处小型中转仓库。他选这辆车跟的原因,是看到司机露出的胳膊上有文身——这个理由跟鲁南想找陈曼的思路,可谓是相得益彰。
鲁南则随便选了一辆大型货运车跟随,抵达另一处中转仓库后,他给仓库园区的保安买了烟,打听着情况。
在鲁南跟保安相谈甚欢时,冉森已经因为东张西望的可疑样子被仓库区的工作人员发现,赶了出来。
而鲁南在和保安说话时,突然发现有两个往仓库里走的人,其中一个人怀里抱着个纸袋,纸袋里隐隐露出了很多汽车牌照。
“你只能多从细节寻找纰漏……”回想着萧闯的话,鲁南跟了上去。
鲁南一眼发现仓库里有几个集装箱是打开的,里面都是各色高级跑车。
而抱纸袋的那俩人,把那袋牌照交给了仓库里的另一个人,那人穿着深色外套,显得很是干练,应该是他们的头目。鲁南掏出手机,给仓库里的情形和那几个人都拍了照,便退出仓库。
来到仓库外,鲁南翻看着手机里刚才拍的照片,先拨通了吴涵的电话,无人接听。他又拨通了乔绍言的电话,电话接通了:“乔队,我是鲁南。我现在在临港工业新区的九号仓库,我发现这边……”
如果只到这时候,那萧闯的叮嘱应该还算是起了作用。可是,话还没有说完,鲁南就发现那个头目独自一人走出了仓库,左右看看,似乎是在确认周围无人跟随和盯梢,之后走向仓库后方。
鲁南对手机说:“我等下再打给你。”
说完,他挂断电话,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。
6
那人走了五六分钟,越走越偏,四周的集装箱、库房越来越少,鲁南很担心再往前走,自己和他之间会连一点儿遮蔽物都没有。好在到了水力发电站的大坝边上,他停了下来,四处观望一会儿后,就双手插兜站定,似乎是在等人。
万一是在等陈曼,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了……鲁南正琢磨着,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,从水坝的另一头走到了那个头目的面前。他俩看起来很熟,一见面就凑近了低声交谈,那人甚至拍了拍头目的肩膀。
晚上五六点钟的夏天,南津的天一点儿没黑,他俩说着说着话,稍微转了个角度,鲁南这才看清,从水坝那头来的人正是身着便装的吴涵。
靠,不会吧,这么狗血的吗?
冉森和乔绍言的话在鲁南脑海里过了个遍,他听不清楚那两人交谈的内容,愣了片刻,拿出手机,拍下两人接头的照片。
拿着照片去对质的话,吴涵会怎么解释呢?或者应该直接把照片发给傅东宏……还没等他打定主意,腰后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他,是枪。
“啸哥!这小子一直在咱们仓库周围探头探脑,被园区的保安在监控里发现了,我们去监控室一看,原来他一直在跟踪你!”
拿枪顶着鲁南的是个矮个子的胖墩,他边说话边推推搡搡地把鲁南带到了“啸哥”的面前,鲁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口水喷在自己的胳膊上。
看到鲁南被押送到自己面前,吴涵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鲁南不知道她的诧异是因为哪一部分——枪,还是他的出现。
和胖墩搭档的是个满脸阴霾的瘦高个儿,他阴恻恻地问鲁南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也没指望鲁南回答,说话间,他就搜了鲁南的身,从兜里翻出了证件:“法院的?你干什么来了?”
鲁南高举双手,努力把眉毛蹙在一起,让表情能显得紧张一些:“哥儿几个……别紧张,我是打北京过来的,想在这边儿……买辆车。我媳妇儿总吵吵着想换辆坤车,北京那边儿已经是国六标准了,大排量的平行进口车搞不到,有朋友就建议我来咱们南津这边寻寻。”
生平第一次,鲁南体会到了被告在庭上扯谎的感觉——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的,而说这话的也知道所有人都不信。
瘦高个儿拿起鲁南的手机,摁了两下,抓住鲁南的手打开指纹解锁,调出了鲁南拍的那些照片。
撒完谎看到证据是什么心情?鲁南懒得猜,反正装不下去了。他干脆连紧张都不演了,舒展开眉头,冲吴涵笑笑。
吴涵咬牙切齿看着鲁南一脸放松的笑容,右手不自觉地往后腰上摸。
瘦高个儿也没说什么,走到了“啸哥”身旁,把手机递给他:“啸哥你看,甭听他胡说八道,把丫埋了吧。”
萧闯说过,走私集团“可甜可盐”,那在场的大概不是甜党。
“啸哥”阴着脸,翻看着鲁南手机上的照片,不时瞟一眼吴涵:“这个……不行先把他关集装箱里,等搞清楚怎么回事再处理……”
胖墩年纪不大,显然还处于努力求表现的奋进期,很想拿鲁南冲一冲业绩:“啸哥,这边儿马上要交货了,留着这小子是个麻烦,要让曼姐知道也肯定不答应!”
他边说话边用枪指着鲁南的头,同时呵斥道:“跪下!”
被枪指着还不表现得紧张点儿,未免太不给面子,于是鲁南一边跪下一边做惊恐状:“干什么?我真的就是来买车的,咱价钱好商量啊!不至于吧……”
胖墩用拿枪的那只手反手给了鲁南一耳光:“你他妈闭嘴,给我跪下!”
如果犯罪团伙有绩效考核,这小子很接近达标。当然,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接近达标。鲁南知道,到了这一步,决定性的变故马上就要出现了。
吴涵突然从后腰上拔出枪,指着胖墩:“把枪放下!”
胖墩愣了:“哎?啸哥,她不是跟你一块儿的吗……”
哦,是这样……那就还好。
鲁南猝然发难,回身一肘将胖墩打倒在地,同时夺下枪指着吴涵。仿M92的自制枪,熟悉的重量和握感,他凭经验推测,这类粗糙的工艺水平下,扳机的行程会略长。无所谓,握柄分量压手意味着枪里有子弹,可以击发,一样可以杀人。
与此同时,那个“啸哥”不等瘦高个儿拔出枪来,上前一拳打倒他,然后夺下他的枪,回身指着鲁南:“你把枪放下!”
鲁南举枪慢慢靠近吴涵和“啸哥”:“吴队,你跟这帮人要真是一伙儿的,那今天大家就只能同归于尽了。”
“啸哥”的嗓门一下高出好几度:“你敢!”
吴涵举着枪,所以腾不出手来捏一捏自己的眉心,但从神情来看,她已经非常疲惫了:“江啸,别开枪,他真是最高院的。”
“甭管他哪儿的,别拿枪指着我们队长!”
有了刚刚的推测,这话的信息量就不显得很夸张了。吴涵还有这个江啸,和走私集团不是一伙儿的,但江啸和吴涵是一伙儿的。
换句话说,这个人是吴涵派来走私集团的卧底。
吴涵缓缓垂下枪口,冲江啸点了下头。江啸会意,把枪口向下垂了一半,仍旧死死瞪着鲁南。
鲁南来回看着他俩,问江啸:“你也是南津总队的?”
“关你屁事!”
鲁南想了想,摁下锁扣,卸下弹夹,把枪和弹夹都放在地上,向后退了一步。
吴涵把枪收回腰间,瞟了眼昏倒在地的胖墩和瘦高个儿,冷冷地问鲁南:“你跑这儿来干什么?”
鲁南大概明白,自己恐怕是搞砸了什么事情,语气异常讨好:“嗯……我要说是刚好路过,您……信吗?”
昏暗的灯光下,吴涵和江啸站在货柜里,鲁南坐在旁边的一个木箱上,一脸心虚的表情,一会儿看看集装箱箱顶,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手,比犯人还像犯人。
傅东宏进货柜的时候,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。
不等他话出口,江啸就冲他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冲带傅东宏进来的那名刑警说:“给他们来点儿摇滚乐。”
刑警走到货柜前端,在被一排木箱遮挡的区域后面,胖胖的孟海和瘦高的卢玥戴着背铐,坐在地上,身旁还有个拿枪的刑警。
这名刑警上前掏出手机和耳机,对另一名刑警说:“整点儿噪的。”
另一名刑警会意,也掏出手机和耳机,两人打开播放软件,播放重金属音乐,插上耳机,把音量调高,将两部手机的耳机分别塞进卢玥和孟海的耳朵里。其中一名刑警继续留在那儿看守,另一名刑警回到货柜后端,对吴涵说:“搞定了。”
几乎是立刻,吴涵提高了音量,转向傅东宏:“老傅,我是来找你帮忙的,不是让你的人来给我添乱的!江啸是我学弟,当初在青岗支队都快升副支了,我觍着脸把人家调过来做卧底,打入陈曼的走私集团,为的就是将这个团伙一锅端!”
江啸也瞪着傅东宏:“两年多了,我终于坐到这个位置上。”
说着,他一指鲁南:“你的人来到南津,没俩小时就把我们两年的行动差不多全搅黄了!”
傅东宏瞪着鲁南。
鲁南摊手,小声申辩:“您让我查这案子,田洋的律师和江州的乔队都怀疑陈曼有可能就是李梦琪,所以我就顺着这条线摸,瞅见他了——”
说着,他伸手指了下江啸。
“我跟着他,见着吴队和他碰头。我不清楚这里面是什么状况,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,结果被这个团伙的人发现……也是……意外。”
傅东宏扭头去看江啸和吴涵,声音里透着理亏:“那……行动还可以继续进行吧?”
江啸一脸不屑,冷笑一声:“这小子突然冒出来,惊动了团伙的人,为了保障他的安全,我和吴队不得已把那俩人拿下。因为这个,我这卧底行动,也差不多到头儿了。”
傅东宏硬着头皮继续问:“既然那两个人被控制住了,你的身份就没人知情啊,怎么能说行动被破坏了呢?”
吴涵一棍子打回来:“控制住了?你当公安是盖世太保吗?这两个人要羁押、收监,必须有正当的罪名和手续。就算我们把他俩在看守所单独关押,也没有不透风的墙,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走漏风声。这个团伙很快会知道他们的人被警方抓了,这些毛贼也知道去保安那儿看监控。这俩人在哪儿被抓的?因为什么被抓的?是不是跟在江啸后面走才出的事?不出三天,一定会有人怀疑到江啸身上。”
傅东宏还在想辙:“这……那咱们能不能把保安那边的监控收走?或者让他们删掉……”
“没有公安的强制力,怎么落实这事?可一旦动用了公安的强制力,不一样会引起他们怀疑?”
傅东宏闭嘴了,这本就不是他擅长的领域,惹祸的那个倒是在行,可这会儿鲁南一声不吭。这小子一向很有办法的,难道说眼下这个局面真的无法挽回了?
“本来我们还有一线希望,能赶在江啸的身份暴露之前收网。根据我了解到的可靠信息,陈曼今晚八点前会返回南津。”
鲁南和傅东宏齐刷刷地抬起头,盯着吴涵。
“毕竟,田洋被捕后,陈曼立刻逃离南津避风头,整个组织上上下下的大小头目也都四散隐匿。我们推动田洋的案子速审速判,就是为了让陈曼误以为风头已经过去了。这趟她回来,本来是我们最好的机会。”
“本来?”
“她回南津的路上,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津港转机,这期间,她的律师岳志超会去津港和她碰头,处理一批走私品的报关。岳志超是南津超岳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合伙人,也是陈曼的狗头军师。这类报关清关明明可以在网上进行,岳志超却非要跑一趟津港,所以,我们推断他们应该也有一层确认南津是否安全的考量。只要她见到岳志超,没出状况,之后回南津,我们就有收网的希望。”
吴涵说到这里,眉头几乎皱出了“王”字纹。她冲旁边的刑警打了个响指,刑警从木箱上拿起笔记本电脑,打开一段视频,是环城公路的监控画面。
鲁南瞟了一眼,是一起车祸。又瞟了一眼,是他来时路上的那起。
画面里,正播到从轿车里救人的鲁南。
“这是你那个麻辣烫局吧?”
鲁南翻了个白眼。
傅东宏没好气儿地瞥了鲁南一眼。然后,他又细声细气问吴涵:“这跟您的行动,有什么关系吗?”
如果不是时机不对,傅东宏对吴涵说“您”的场面,还是挺让鲁南觉得可乐的。
吴涵敲了下键盘,将画面暂停,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两位法官都笑不出来了。
“我们去交通队核查过整个事故的监控,是出租车司机并线时没发现斜后方的车辆,在车速很快的情况下发生剐蹭,才导致了这起连环车祸。没错,从蝴蝶效应上讲,如果你没有来南津,可能就不会发生这起车祸,但这确实不能怪你。而你从车里救出来的这个人,在这起车祸中受了严重的颅内损伤,现在人在ICU。这个人,就是岳志超。”